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端午，母亲丰收的日子

在每年的三百六十五天里，端午是母亲最喜欢的日子之一，因为那她丰收的日子。

在雁北，有端午节贴纸公鸡的习俗，据说在很久很久以前，每年一到端午时节，五色虫出来作崇。它们疯狂地糟蹋青苗，人类却没有一点儿办法。这时候，神鸡从天而降，下界鹐灾，消灭了五色虫，为人类保住了庄稼。人类感恩于神鸡，于是在每年的端午时节，家家户户的门上都要贴一幅纸剪的大红公鸡，以祈吉祥，幸福！

母亲本是村里一个普通的农家妇女，但她的骨子里有一股不安于现状的跃动的心。她是我们村里最早的收音机用户，在很早的时候就从里面听取各种致富信息，最早的打算是从大同那购买一台豆芽机，准备生了豆芽儿，沿着周边的村子叫卖，以求增添一些收入。

母亲之所以这样想，好多时候也是家庭状况所逼。我们家里的底子很薄，老爸当年放过羊，放过猪，所挣的工分却少得可怜，迫不得已，最后只好从军。转业后，在大同217地质队工作，那会儿李四光老人还健在，沾了他老人家的光，地质队工作的人员所挣的工资还可以，自从他老人家去世以后，地质队每况日下。特别是农村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制实行后，农民们的收入明显增加，当时出现了一批又一批了不起的“万元户”，他们起房盖屋，颇是风光。

这种情况极大地刺激了母亲。她是一个农民，她亲眼看到了身边的同龄人一个个地超越了自己，心里万分着急。可是，她是一个女人，带着我和妹妹两个孩子，又不会种地，虽说每天也早出晚归，但庄稼长得并不喜人，而且好像总是跟她对着干似的，种啥啥不收。好不容易有一年种的茴香长势不错，母亲打算秋后收了买台电视回来，然而天有不测风云，一场冰雹把那片绿油的庄稼打个净光。母亲在冷雨刺骨的庄稼地里长跪下长泣，那个场面我至今想来都寒心不已。

而老爸的工资一直未见上涨，我和妹妹又渐渐上了初中，一家子四口人四口锅，每月都是出不入敷，手头紧巴巴的母亲就是在那种情况下，想方设法调剂着生活，生怕我们受到跌累。

她买收音机不是为了显示什么，而是为了驱赶寂寞。爸爸常年在外工作，我和妹妹在外读书，她一个人在家操持，又当男又当女，为了多点收入，还养鸡养羊养猪……当然，为了防贼，还养了一条大黄狗。她的负担很重，但从未说过什么苦什么累。眼瞅着靠天吃饭越吃越瘦，于是生出了买豆芽儿机的心事来。

老爸知道妈妈受的苦够多了，于是安慰她，说一个女人家，不要再跑里跑外了，保重身体也是一件大事。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，老爸是关心母亲的，但他却不知道家道之难，他一直以为他每月寄回来的工资还有余头呢！

母亲没有买成豆芽儿机，实在是因为连这点本钱也没有。不过，母亲是那种不甘于现状的人。这种法子不行，她会生出另一种法子来。她想过卖冰棍儿，想过开猪场，想过收粮食……她在想，她在努力尝试，可每次的尝试都令她心酸，因为没有更多的钱去做一切。

有一年她从大同我大姨那里回来，顺便从商贸城买回来好几米大红的丝绒。她比划着，把丝绒剪成一块块大小不一的方疙瘩，又对角缝了，成了一个个三角的小布袋，又在里面絮了蓬松的什么，看上去鼓鼓的，就像一只大公鸡的大肚子。我问母亲这是干什么，她说要剪一些布公鸡卖点钱。

我种东西我从未见过，她也是第一次尝试着做，所以做起来很困难。每每难住了，就挠着头皮说：“你大姨是怎么说来着，又想不想来了。”说归说，她还是一边比划，一边剪啊缝啊，从不气馁。这样一段时间下来，她的第一只“公鸡”诞生了，虽说没有大姨做得漂亮，但也是我们这里最美的“公鸡”了。

一只布公鸡看起来那么简单，但是制作工序却有好几道。鸡身，鸡头，鸡冠，鸡尾……每一个环节都得小心，因为搭配不当，做出来的“公鸡”很难看。别说让顾客买了，就是自己看了也感觉不顺眼。

母亲是那种很认真的人，做什么都从自己心上过。她说：“不好不好，咋看也不如你大姨做得好。”于是把每一个小“零件”细细地琢磨了，一次次地变更，直到满意为止。后来大姨从大同回来，看到母亲做得“公鸡”，竟然大惊小叫的，说母亲做的公鸡很漂亮，特别是“鸡”脖子那儿一针绷的，都让“大公鸡”活了，很神气。

母亲听了大姨的话，心里很高兴，信心更高了。她把自己的“产品”小心地放在一个又一个方便面箱子里，码得整整齐齐的，看看心里就坦然。

家里的箱子越来越多了，说明母亲的“劳动成果”很丰厚了。她之前所担心的是不会做，现在担心的是如何卖。要知道，朔县一带还没有这种新鲜事物，人们能不能接受还是个大问号。大姨从在大同打电话回来，说最好再剪上些纸公鸡，品种多点，反倒好卖。于是，母亲又从小卖部里买了黄裱纸，红纸，从人们家里借回各种各样的“公鸡”样子，贴在报纸上，用水打湿了，再用蜡烛熏出来，连明昼夜地剪啊剪。

功夫不负有心人。多少个日日夜夜的煎熬，母亲做出了够她卖好一阵子的纸公鸡、布公鸡。她还用五色线绕出了上千的扫灾刷刷，搓了上千的五色线，编了无数的符，拔了一袋又袋的艾草……总之，端午节下风俗里人们需要的一切，她都准备好了，只等端午节快到了，她便大显身手，挣一把钱回来。

端午节跚跚而来，那是一个令母亲望欲穿的节日。在这个节日来临之前的一段时间里，母亲骑着那辆已经很旧的“28飞鸽”自行车，走村窜巷，一边走一边叫卖着。

端午时节，天气已经很热了，母亲每到一个村子，先找人多的地方，找一个阴凉之地呆下来，歇好了，看看围观的人们，便开始兜售她的“产品”。产品是城要介绍的，不介绍人们便不知道它用来干什么。母亲说，这是吉祥的东西，可以鹐灾。但是，在朔县一带，“鹐”和“添”都发成了qiān。母亲所说的“鹐灾”在不少人听来便成“添灾”了，于是便有人起哄说，既然是“添灾”，那要它干啥。

母亲是很有耐心的一个人。一边提着她的心血，一边再向他们解释，说公鸡的嘴巴是尖的，就像吃米一样把五色虫“鹐”走，灾害也就没有了。这样，人们便听懂了，于是纷纷打听公鸡的价钱。村里人富裕的不多，往往听说一个公鸡要卖一块钱，便后撤了，说不就是点儿烂布吗，我回来也会做。所以，那时候母亲虽然跑得路不少，但所卖出去的公鸡并不多，收入远不及大姨。向大姨请教该怎么办。大姨出点子说，还是去城里吧，一则城里人多，二则城里人有钱。

我们村离岱岳近，大约四十多里路程。母亲于是又骑了车子，艰难地向岱岳行进。没想到，这种在村里卖不上价的稀罕物儿，在岱岳街上很吃香。母亲的公鸡很快就卖完了，那时，她竟然收入了上千元。大姨听说后，一边夸她，一边又说她卖的价位低了，要大同，同样的公鸡大姨都卖到三四元不等。母亲一边后悔，一边又自我安慰，说自己面朝黄土背朝天，辛辛苦苦一年到头，也就是收入这么点儿。

母亲的第一次成功给了她极大的信心，她从商贸城买回了更多的原材料，而且在图纸上开始更加精细的设计。做出来的公鸡精神气儿十足，广大顾客每每看了都赞不绝口。

但是，因为母亲做得时间长了，而且面对的都是大红的这色，视力开始急骤下降。穿针的时候就会说，老了，老了，看不见针眼儿了。于是找身边的小娃娃帮忙。我也曾劝母亲不要再做了，可是母亲不听，她说家里穷，再能做点啥，什么时候你考上学校了，她也就没必要再卖公鸡了。

我的心里很愧疚，因为之前我根本不知道为母者的艰难，学习上一踏糊涂。听母亲这么说了，于是心里长了牙，不再打算混下来，也好给母亲一个交待。

也算老天爷有眼，我后来好歹不说考取了朔州师范，而且被分配了，吃上了公粮，挣上了工资。但是，母亲的手却没有停下来，她说习惯了，啥也不做心里空捞捞的，慌哩。

就这样，她在把自己那些土地侍弄好的情况下，抽出时间做她的公鸡，每年的端午一过，她便忙着为下一年做准备。看着母亲大堆小堆的布料、花饰、细线……我每每眼睛就湿润起来。

如今，才是农历的四二十几，母亲便携了她的“百宝箱”上路了。此该的情形较之前好多了，因为我们都搬到了城里，所以她不必再骑了大车子跑“长途”。哪儿人多，她就凑到哪里去，找一个小地方坐了，有人买则卖，没人买则把那些半成品拿出来加工，时间于她老人家来说，是一点也不会浪费的。

不过，时下也不是母亲“垄断”市场的时候了，好多人开始做这样的公鸡，游走于大街小巷，叫卖声不绝于口。

“管他哩。”母亲说，“省着打麻将磨时间哩，能卖几个挣几个，就当消闲逛荡哩。”

不管卖公鸡的人有多少，母亲总有十足的信心，因为她每年都会在前一年的基础上把自己的产品进行一次深加工，总走在所有人的前面。所以，当母亲出现的时候，其他卖公鸡的人便偷地走了：不怕不识货，就怕货比货。

端午节快到了，那是母亲丰收的日子。我无能力帮她的忙，在这里祝她老人家端午节快乐，收入多多！